蝴蝶屁

悲怀

绍兴古城里的老人家常常对自家儿童说这么一句话。

“别叫了!再叫楚悲怀就吃了你!”

这话很灵验,往往说上一声小孩便静悄了,吓唬人的老人家反而一脸浮夸地顺顺心口,念几句阿弥陀佛,真是造孽呀。

 

这些年来楚悲怀在绍兴城里算是有个响亮的名声。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他脸上一片惨白,鼻子被砍了,不近看简直像一块白白的板子上长了五官,近看则直接被他掏了心死无葬身之地,由此而来便无人看得这大魔头的真实容貌。传闻这楚悲怀是日军的走狗,似乎还担当着一个不低的官儿,一天枪杀了七八百中国人,日日去妓院还不给钱,嫖完一个杀一个。

 

这源于城东那个不靠谱的说书先生,讲完了江湖盛传的,打量着台下观众如饥似渴的眼神,咬着牙自己编了些上去。

 

那世道,百姓才不管给谁扣了怎样的屎盆子,反正楚悲怀再怎么说也是大汉奸,被五马分尸大家都嫌他死得痛快,别人说的再离谱也有人相信。

 

几年过去,楚悲怀从一个普通的汉奸,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生活淫乱不堪面容恐怖吓唬小孩必备神器。

 

再过了十年,他就成了人们嘴里“全天下最十恶不赦的狗汉奸”,面相如猪如狗,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那狗汉奸卖国贼不要脸的,八岁小儿八十老叟只要是中国人,无一不是死在这狗汉奸手下!

真不要脸!

 

一彪形大汉一番慷慨激昂的骂街,赢得了一众人士的附和。一个长相甜美的妇人开口惊人:“我操他妈的,楚悲怀,悲怀个屁!害死了咱们那么多同胞,迟早有一天血债血偿!”

 

坐她身旁的年轻后生大声喊:“三娘说的对!楚悲怀就是操他妈猪狗不如的玩意儿,活该下地狱!”

 

一干人也大声谩骂,倒仿佛这个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楚悲怀真的残害自己一家老小一般。

 

角落里一个大汉骂得起劲,用胳膊肘顶顶旁边默默喝水的少年,道:“你说对不对?”

 

那少年沉默不语,半晌才开口:“我说不对,简直就是放屁。”

 

那大汉一脸惊愕,万万想不到骂楚悲怀还有人不赞同,一拍桌子,怒了。

 

“你这小小年纪不学好,莫不成那狗汉奸还是英雄不成?我看你也是大大的卖国贼子!”

 

众人被这人惊天动地的拍桌声吓了一跳,都安静下来,再一听大汉所说的话,也明白了八九不离十。

 

刚刚那个大汉一听大伙不说话了,心下一阵得意,将声音提高了:“你倒说说,楚悲怀这汉奸,莫非不是猪狗不如狼心狗肺、活该下地狱?”

 

那少年抬起头,清清冷冷的瞧了他一眼,嘴里轻轻念了一句:“胡说八道。”

 

大汉看这少年年纪轻轻气势倒不小,不由恼羞成怒,一拍桌子茶杯都倒了几个。少年还是不住在嘴里念叨着胡说八道胡说八道。

 

“你以为他的名字是白取的吗?叫作悲怀,便是真的有慈悲胸怀。”

 

淡淡讲完这句话,便站起身来走了。只留下一屋子的人呆楞站在原地,过了半晌,才不知谁在角落里说了一句:“难不成连楚悲怀是个大恶人这件事还需要质疑了?”

 

 

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道呢?

 

百姓们整日整夜担惊受怕,每天有上千名无辜的军人死在前线上。敌人欺辱我们的孩子和妇女,哀嚎洒满整片大陆,甚至顺着太平洋的海水蔓延到大陆那头去。

 

尸体遍地,泪流四野。没人关心真相,更没人关心这战场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。为祖国鞠躬尽瘁的人反而成了走狗,那些整日花天酒地的汉奸,是他们口中的大英雄。

 

坐在榻榻米上的老人这么淡淡说着,一口日语不难听出有些中国口音,老听不出哪里别扭。

 

跪坐在他身前、身穿红色和服的幼女说道:那又怎样?难道他们还能改变得了这世道不成?

 

老人嗤笑了一声。

 

不能。不然为何灭亡。

 

 

 

民国六年,楚悲怀十二岁。妹妹头和清清秀秀的脸像个小姑娘,还常被姐姐们玩闹着搽粉抹胭脂,而他只是乖乖任她们在自己脸上糊来糊去,等大功告成再哇的一声哭出来——

 

娘!!!!

 

他娘就急冲冲地从厨房、卧室、或者茅厕跑出来,姐姐们吓得不敢说话,等待着接下来劈头盖脸的叫骂。楚悲怀则在一边笑一边掉眼泪,演技比当红的演员还要好。

 

楚悲怀大概从小就不招人疼爱。

 

再稍微长大些,他调戏姑娘、欺负小孩、和狐朋狗友喝大酒,姐姐们每次把他从酒馆里提留出来,像娘一样给他一个巴掌,口中也像娘一样止不住的叫骂。

 

她们说:你以为你还是大少爷啊?你以为你尊贵的不行啊?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?

 

楚悲怀不吭声,走在她们前头,耳朵里净是一片杂音。

 

连一点眼泪都没有,他冷淡的像台机器。

 

没人知道这个男孩是怎样没心没肺的东西,亲眼看到父母被日军砍下头颅,一滴泪也没流,在葬礼上的大哭声中竟还是面无表情,看到那个鹰钩鼻子牧师上台祷告甚至还笑了笑。

 

那牧师当时愣了愣,葬礼散场之后,连叹了三声,造孽哟。

 

楚悲怀成了绍兴城里有名的不肖子弟,自然是那鹰钩鼻子的功劳。他却是无所谓的过着日子,表面上还像个大少爷一样。

 

他姐姐也成了有名的婊子。

 

城北那家酒店歌舞升平,每晚红红绿绿的灯光照的天空都暧昧。

 

楚悲怀在那见过几次楚晏。礼服蛮漂亮的,就是露的有点多,楚悲怀在心里这么想了想,就再也没在意过了。

 

他那时候没想到楚晏在干什么营生,只以为她摆脱不了以前的大小姐生活,还习惯出去玩罢了。直到有一他回家取自己的钥匙,一开门就看到客厅里楚晏露了半个臂膀躺在男人怀里,笑的声音娇娇媚媚,和窑子里的女人一个声音。

 

他脑子里一下子轰的一声。

 

不可能骗自己什么,他心里太知道楚晏不会把这种大腹便便的男人作自己的正经男友。在这之前关于楚晏的传言他听过不少,只不过一句都没入耳。

 

现在打脸吗?

 

背后传来门砰的一声,他下意识回头,就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站在他身后,显然刚刚进来。

 

楚悲怀一拳就呼了上去。

 

 

后来场面就是,青年捂着脸一脸茫然,楚晏和那男人急忙整好衣物,楚悲怀转身想跑却被那个男人拽住后领,场面一度十分尴尬。

 

????我做错了什么你打我?

 

楚悲怀说,看你不顺眼行吗!

那青年一脸哭笑不得。

 

男人见自家少爷这次竟是百年难遇的好脾气,连忙上前陪笑道,少爷少爷您怎么来了?

 

青年环顾四周,道,啧,叔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品味。

 

是是是,您怎么来了?

 

你管我怎么来?

 

男人脸上僵硬了一下,场面二度十分尴尬。

 

楚晏挠挠头发,在场几个人里数她表情最无所谓。

 

楚悲怀盯着地面。

 

最终居然是青年开了口,我不会坐国内的列车。

 

那少爷,我们现在就回宅子去?

 

青年没搭话,直接开了门就往出走。中年男人也连忙追了出去。

 

场面三度十分尴尬。

 

楚悲怀仍旧钉在原地不动,楚晏打了个哈欠,说,来吧,想吃什么?

 

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讲吗?

 

楚悲怀声音有点颤,楚晏走往厨房的脚突然顿了顿,道,你问那个男孩的名字吗?他叫沈执星,前几天刚从澳大利亚回中国来。

 

我要问什么你知道,别装傻了楚晏。

 

她点了一根烟,边拧开煤气边说,嗯?你要问什么?

 

那些流言是真的吗?

 

楚晏倒了一点油,噼里啪啦在锅里作响。

 

流言?啊,你用错词儿了吧。他们说的是真的,就当然不算流言了。

 

 

 

楚悲怀不知道要说什么话。

 

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母亲一生都堂堂正正地活着,她在九泉下会不会难过。

母亲都去世多少年了,怎么这道疤痕在楚晏心上,就越来越淡了呢。

 

他在原地愣了半天,楚晏放了锅铲,从兜里取了一支烟点上,迟迟不放到嘴里抽上一口,半晌,她轻轻道,在这世上活着久了,苦衷也说不出口。可是楚悲怀你理解我,你现在只有我了。

 

烟灰被弹掉了,落在地上一片灰蒙蒙。楚悲怀突然觉得有点冷,哪怕是在七伏天的天气,连蝉都懒得鸣叫一声,那些土豪官员们竟也不出街游玩了。

 

楚悲怀,你理解我。娘说要我照顾你,我不能辜负了她的愿望。

 

我理解你。

 

那谢谢你了,悲怀。

 

人在世上活久了,苦衷也说不出口。

 

楚悲怀觉得风有点瑟瑟,吹得他直发抖。他不太懂楚晏讲的这句话,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,不由有一些同情。

 

那天之后楚悲怀的人生并没有改变什么,据他自己说,什么事都没有发生,只不过好像就在那一天懂得了点什么,若说得矫情些,大抵就是“突然长大了”吧。

 

 

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足够半年多些,楚悲怀依旧还照样是楚家闲人一个,唯独不同的是他以前的朋友们该出国的出国,有的去了上海北京一类的大城市,自己已经不太与他们联系了。如今他常坐到绍兴市的图书馆,把那少的可怜的破烂书籍读了一遍又一遍。

 

太宰治,芥川龙之介,夏目漱石。如今这日军横行霸道的世道,图书馆里无非就是这些作家的书。有些骨气的读书人是不肯读的,楚悲怀便高高兴兴在图书馆待一整天,不愁少书。

 

平日是一整天都没半个人影的,开始还挺不习惯,后来渐渐的也适应了。楚悲怀今天来接着那本《我是猫》,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可爱的文风吸引进去。

 

突然砰的一声,吓得他一抬头,就看到隔壁的隔壁那个大书架倒了,书散了一地。他揉揉眼睛,仔细再看,那堆书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……

 

妈的!

 

三层一个人都没有,冷冷清清颇为寂静。楚悲怀本就胆子不大,这么一下更是吓的半死,颤颤巍巍把手里的书放下,挣扎了半天,你你你你你...你谁啊?

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。

因为那人揉着头发已经站了起来,嘴里发出嘟嘟囔囔没睡醒的抱怨声。他好像有很长的额发,用一个黑色发卡固定在头顶,居然有一点可爱。

他揉揉眼睛,对倒了一地的书不以为然,反而瞪大了眼盯着楚悲怀,好像在辨认这个男孩是谁。

楚悲怀说,一会儿管理员上来看到会让你赔钱的。

男孩愣了一下,继而噗嗤笑了出来。

没关系,这是小事。

他的中文明显很不熟练,说话让人有点不舒服,腔调向上拐,倒有些类似洋人们说话的感觉。

可他明显有黑瞳孔和黑发,再典型不过的亚洲人面孔。这人长得十分清秀,眼睛里都有一股子稚嫩,面貌约摸着足够二十岁,给人的感觉也不过十六七。

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好感,楚悲怀放下手里的书,走过去将他身上的书都放到地上,再伸手将他拉起来。

 

两人手握在一起的时候,少年不由得颤了一下。

 

楚悲怀感觉出来了,以为他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,心中也一慌。奈何他已经和人家手拉一块了,只能硬着头皮一鼓作气拉他起来。

 

那少年还没站定,楚悲怀就连忙放开了他,向后退了几步。

 

少年先开了口:你在这儿,干什么呀?

 

楚悲怀一愣。这是图书馆,自己不是来看书的难道是和他一样趴书架上睡觉的吗?

怪人。

 

那少年见他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,吐了一口气,楚悲怀日后回想起来,总觉得他像松了一口气似的。

“刚

才吓到你了吧?”

他笑眯眯道。

 

你这不是废话。楚悲怀说了这么一句,重新坐下来拿起原先看的那本书,颇有一副“你快滚蛋”的架势。

那少年许是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样子惊了一惊,竟半晌无言以对。可他本身就长了一副天生带笑的容貌,伶牙俐齿倒也极其相配:“那真是对不起你了,可谁让你大白天的待这图书馆里,你要是不在我不就吓不倒你了吗所以这就是你的错。”

 

楚悲怀:????

他被这人的逻辑思维吓呆了。“图书馆不就是用来看书的?你以为是你家的啊?”

 

本来这句怼天衣无缝,情理上完全说得过去。可万万没料到那人就等他这句话,仰天大笑三声:“哈哈哈哈哈哈!的确是我家的。”

 

楚悲怀:???

自知怼不过他,楚悲怀气得立马摔书走人,薄薄一本书让他摔的震天响。少年见惹火了他,急忙将他拉住,许是个天生看不得人生气的性子,连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大老爷们儿生气也必须哄一哄。

 

啊呸!好恶心!

 

“你别生气啊,我开玩笑的这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睡着觉滚下来...唉你别走!”

 

其实并非是楚悲怀小家子气好翻脸,只不过自己许久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,一时不知如何应对,只能走为上策。

 

这种遇事就跑的作风楚悲怀一贯十分擅长,却没料到遇见个更没眼色的——力气怎么还这么大!被他拽住了就完全挣脱不开啊!眼见自己的袖子快被他扯破,楚悲怀差点要爆粗,果然长着一副很聪明的样子,其实是个蠢蛋!

 

”我叫沈执星。”

楚悲怀正在心中痛骂,少年猝不及防自我介绍了一句。“我错了,我补偿你行不行。”

 

这话倒像句人话。

但是你先松开我行不行啊啊啊啊啊啊!!!!

这衣服是不知楚宴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哪个久远年代的,楚悲怀刚见到它的时候觉得抖一抖都能抖散——完全禁不住谁拉啊扯啊!混蛋!

楚悲怀都能听到身上的劣质布料发出破裂的嘶嘶声,而沈执星却浑然不觉,依旧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拉去——

楚悲怀:我他妈就不信你感觉不到这贫民窟男孩衣服的撕裂。

沈执星却仿佛真的懵了一样,手里攥着那半截布料,半晌才冒出一句,“我...我不是故意的…原来中国的布料一撕就破吗…?”

接着又仔细打量了自己手里的布料,将它往自己怀里一揣,道:“现在我更要补偿你了!跟我回我家,我给你找新衣服穿!”

楚悲怀道:“没关系。这衣裳早该破的了,跟你没关系…我先走了。”

 

这样的小公子,保准是家境富裕,家大业大吧。他那只手就不像穷人的手,更别提衣着打扮,楚悲怀并不是没过过有钱的日子,富人们的生活和气息是什么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。

而他十分不擅长与这样的人沟通。说是自卑也好,或是胆怯也罢,他们让他感到恐惧。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一般。

沈执星还没来得及出声挽留,楚悲怀就一溜烟跑了。停在原地的少年回头看了看倒了的几排书架,挠了挠头,半无奈地自言自语了一句。

“...这下可更难找了。”

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沾了灰尘的衣服,刚准备抬脚下楼,突然心头一紧。

子弹!

温暖来自摩擦空气...从枪管里飞出来的声音。

楼下?

沈执星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个男孩被枪击的样子——可能是心脏也可能是脑袋,也有可能是腿。当然也可能这一枪没有打中他,但接下来的第二枪、第三枪,总有一枪送他上西天。

把他当成自己了吧。沈执星无奈地笑了笑。

他扶着楼梯下去,还不忘关上门。

正当他关门转头的一瞬间,突然一个黑色人形物体几乎光速在他视线里放大放大再放大———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啊啊啊啊啊!!!”

绕是他反应再快,也根本躲不开这个直往他身上怼的家伙!

沈执星盯着眼前这个圆圆的后脑勺,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速度啊??自己牙都要被撞掉几颗了!

想到这他情不自禁用手摸了摸牙,幸好还是完整的。眼前的人形挂件还是紧紧搂着他,两条腿简直就要缠上来了。沈执星不得不用力扒拉几下才把他从自己身上移开,问他:“怎么了吗?”

“有人带枪,他们上来了。”

与刚才一连串的尖叫不同,那声音竟出奇的冷静。


emmmm瞎写瞎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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